中国AI青年科学家:当天才遇上烟火气
“这是一件正确的事,但不是一个故事,大部分人不理解。”姚颂认识到,要学会寻找“正确的非共识”,尤其是在AI这样快速变化的领域。
以下文章来源:南方人物周刊,作者吴绵
“这是一件正确的事,但不是一个故事,大部分人不理解。”姚颂认识到,要学会寻找“正确的非共识”,尤其是在AI这样快速变化的领域。
新闻和资本捧起了AI风口,学术界的人在喧嚣中架起安静的书桌,工业界的人在泡沫中摸石头过河。MSRA走出来的三人,都找到了自己在AI界的坐标。
文 | 吴绵
全文约4339字,细读约需8分钟
5月,上海商场四处是“五五购物节”的促销海报。全民消费浪潮下,朱明杰不忘和海外的朋友分享薅羊毛心得。十分钟后,他把朋友拉进了“MJ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拼多多”微信群。
作为深度网购用户,朱明杰和今天的中国消费者们在手机上看到什么、买到什么,会如何在技术的指引下走向未来生活,从某种意义上说,正是由他自己,以及和他一样的科学家们对算法的突破所决定的。
6月16日,朱明杰和他的前同事卢策吾等15位中国AI科学家、创业者,在《Nature》机器智能子刊联名发表了一篇论文,讨论人工智能在中国的应用和前景。这篇文章在国际科技界引发了诸多讨论,被称为“中国青年科学家的集体亮相”。
三年前,《麻省理工科技评论》首次针对中国评选了35岁以下的未来科技创新领军人物,这大概是西方世界最早开始好奇中国的这群“天才科学家”。
在西方媒体看来,中国正在成长中的这群青年人与上一辈有诸多不同。而这些不同,也即将改变中国——这个仅用三十年便穿越农业和工业社会,马不停蹄奔向信息技术革命前沿的国度。
这些35岁左右的AI科学家,曾经就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是班里看起来平平无奇,但总考满分的“天才少年”。
朱明杰便是其中一位。2020年,由他创立的氪信科技,被国际咨询机构IDC评选为AI驱动金融行业智能决策的代表之一。
不同于书里写的“牛顿被苹果砸了头想出万有引力”、“爱迪生把手表当鸡蛋煮了”,今天的这群中国青年科学家们,他们沉浸于生活,又时刻试图超越生活。
我是谁,我在哪
1997年,比尔·盖茨在清华大学发表演讲,台下中国学子的热情使他感动,随即决定在中国设立MSRA(微软亚洲研究院)。1998年,李开复回国,接下了MSRA首任院长的职务。
伴随着互联网浪潮,人工智能的种子开始发芽。李开复在全球遍寻AI人才,甚至找回了美国工作13年的张亚勤。一些AI大神听说后,接二连三飞回了国。
这些“大神”多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,打下了中国人工智能科学的地基。与此同时,有一批人刚刚步入中小学,还不知道人工智能是什么,却已经开始思考“我是谁”。
“不是状元,数学发挥失常,所以江苏理科高考前十。”朱明杰回答,“没有什么开窍过程,初中12次大考只有一次不是年级第一。”
和他同龄的卢策吾,高中开始展露出“学霸”的气质。他不是班上考试最好的,但常常在考场上推出新的公式定理,“有的后面会学,老师以为我预习了,其实是我自己临时推出来的”。
此时,比他们小十岁的姚颂刚上小学。一年级时,父母给他买了全12册《十万个为什么》。没过多久,天文、地球和数学册就被翻烂了,人文和环境册还是新的。
2010年,姚颂去了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,第一次期末排名刚挤进前20%。大一下学期,他偶然参加了新生歌手大赛,取得不错的成绩,“我突然意识到,大学和中学完全不一样,不是只有学习,还要兼顾生活,为未来做准备”。
自那之后,他弹吉他、打篮球,每件事只争取90分,“85分要付出1分精力,90要付出2分,95就要付出5分了”。很多事未必要追求完美。毕业前夕,他因为另一件90分的事,组了个班子做起了智能芯片。
苏格拉底说:认识你自己。如果说,姚颂只是觉得自己“未必要去做科学家”,那么朱明杰则是通过念大学,明确了“还是应该让更适合的人去做科学家”。
“在座的没有天才,因为天才已经坐在少年班了”——初中物理老师说过的这句话,朱明杰一直记着。后来他“发挥失常”,考上了科大少年班。
刚进校门,他就迎来现实一击。第一堂课摸底考试,宿舍三人不及格,一个人62分。即便这样,班上依然有四个满分。“我一下子就清醒了,人跟人真的有差距。”
“数学物理高尚,工科被鄙视,最好得诺贝尔,学生代表都是科学家。”
朱明杰清楚少年班的培养思路,但也只得放弃物理学家的梦,“隔壁宿舍的傅太阳,请教过我傅里叶变换,这是我学术生涯的高光时刻”。此人真名傅亮,22岁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的文章,被物理学最权威的杂志PRL评选为物理学近125年最有影响力的49篇论文之一,现在是MIT最年轻的华裔终身教授。
兜兜转转,只有卢策吾,真正踏上了AI研究的道路。
Code 不如 Work
1917年11月7日,马克斯·韦伯在德国慕尼黑大学向青年学子们做了《科学作为天职》的著名演讲。时至今日,有志于学术研究的年轻人,入行前仍会精读此文,记住那句叮嘱:学术生活就是一场疯狂的赌博。
多年来,大家讨论的始终是如何平衡科研与教学,忘了其中还有一句:灵感在科学领域的作用,不亚于它在艺术领域的作用。以为一个数学家坐在书桌前,只要给他尺子或计算器,他就能够得出具有科学价值的成果,这是一种孩子气的想法。
当被问及对卢策吾的第一印象,朱明杰脱口而出四个字——呆若木鸡。
卢策吾重点研究图像识别。他常常24小时埋头钻研,偶尔也会抬头望向窗外。研究越是深入,“抬头”的次数越多。灵感不在别处,就藏在现实世界。
“计算机对视觉的理解有限,那么机器有没有可能交互呢?”他进一步解释,人类看护老人小孩,调用了五种感官。要是机器也可以触摸,理解就会更准确。深度学习识别不了动作,他必须从“人”而非“机器”的角度思考问题。
对于走出象牙塔的人来说,“拥抱现实”几乎是唯一的答案。
朱明杰毕业后在MSRA工作四年,刚好见证信息时代两大巨头的AI对决,“大象打不过老鼠,微软晚了十年,还要考虑兼容性,不可能打得过谷歌”。他意识到数据量的重要性,“中国那么多人,就是最好的实验室”。
2015年,他选中AI+金融的赛道创业。因为这里人力集中,具备商业化可能,“真AI只能用钱表达”。
科学家和创业者的思维,到底有何不同?他举例:系统如何鉴别洗钱?科学家会建立网络,用精妙的算法发现不正常的代码,再逐个优化;创业者对结果负责,直接抓几个典型案例,研究人的行为是什么样的,再设置一套屏蔽规则。
“过滤掉80%的可疑用户,目的已经达到了。”朱明杰说,“杀鸡焉用牛刀。”
这和姚颂贯彻的“90分万岁”哲学相通。他从大二开始,和团队做起了人工智能芯片。他喜欢将其说成一套解决方案,而不仅仅是一款产品,“算法很好和能用是两个概念”。
“智能芯片的关键,是降低功耗和提高性能。很多人重视参数比如频率,但芯片大卖,首先得客户用起来。”姚颂强调,芯片要同时做产品和算法,不能只追求峰值性能100,“万一跑出来只有10呢?还不如峰值50、实际40的芯片”。
“科技让世界变得更好”
2016年3月9日,李世石投子认输。他对记者说,虽然首局败给了阿尔法狗,但“今天下得很高兴”,后面的对局应该是五五开。三天后,李世石以0比3提前落败,他哽咽着向世人道歉:“输给电脑的只是李世石个人,不是整个人类……”
世界围棋冠军柯洁,“狂妄”地发了条微博:AlphaGo能赢李世石,但是赢不了我。一年后,他终于有机会迎战阿尔法狗,结果三场比赛无一获胜。摄像头捕捉了少年抿嘴面向残局的一幕。曾在第四局获胜的李世石,成为唯一赢过机器的人类。
围棋界沉默了,人工智能界沸腾了。2016年,全球AI领域融资额创下五年新高,华人AI研究贡献占据全球份额近一半。也是在这一年前后,本文的主角——这些AI青年学者、创业者,迎来了事业上的转折点。
就在人机大战的一个月前,姚颂团队获得了天使轮融资。创业头三个月,他见了五十拨投资人却一无所获。有次去硅谷开会,顺路拜访了几家VC,居然当场就“被逼”签了投资意向书。姚颂坦言,要是晚一个月,估值会更高。
回过头来,他觉得自己团队当时看起来“确实不行”:唯一的全职,是个刚出校门的小孩。不去讲业界通用的参数,说的那些“系统”“方案”,非技术人士根本听不懂。但他最终还是拿到了融资,后来,团队被美国半导体公司赛灵思收购。
“这是一件正确的事,但不是一个故事,大部分人不理解。”姚颂认识到,要学会寻找“正确的非共识”,尤其是在AI这样快速变化的领域。
现在,姚颂是公司最年轻的高管之一。他不看电视剧、不玩游戏,但会追音乐综艺,“我基本什么乐器都会玩,除了贝斯”。前几年,他时常穿着正装四处演讲,其实他讨厌穿衬衫,平日里最常穿的是企业文化衫,也会买星球大战限量版T恤。团队被收购后,他很少公开露面,“从收购前半年,我就在把骨干推到台前,刻意让他们多说话,我自己少说话”。
姚颂四处路演的这一年,卢策吾奔赴斯坦福开展博士后研究。在那里,他见到导师李飞飞,后者曾为互联网十亿图片打标签,影响了计算机视觉领域的发展。卢策吾也更加深入思考用科学眼光审视人工智能。
“现在的AI是前科学时代,需要一个从炼丹术到化学转变的过程。”卢策吾说,现在AI就像16世纪的化学,大家只知道丹药可以卖钱,却不知道元素周期表。大家只认work,不知道原理,“追求准确率更高,其实是在做延长线”。
类比物理的质量,化学的元素,生物的DNA,人工智能也应该有一个“根”。为了寻找这个“根”,卢策吾必须从代码中走出来,进行全局的思考。最近他读起了数理化的大学教材,“怎么定义一个抽象的事物,这很有趣”。
朱明杰也读起了一些“奇奇怪怪”的书。小时候,他还会看叶永烈的《小灵通漫游未来》,说自己长大了要当科学家。上了少年班,他读社会科学弥补缺失的“人文气质”,创业之后,他小心翼翼把科学家“骨子里的傲气”藏起来。
平日里,他会仔细研究车上贴的贷款小广告,“为什么都贴成这个样子”。夜深人静,他偷偷改了2020年的flag,“拼多多上每周下单不超过一次”被改为“每天下单不超过一次”,“骑行不低于1000公里”被改成“跳绳不少于50万次”。
新闻和资本捧起了AI风口,学术界的人在喧嚣中架起安静的书桌,工业界的人在泡沫中摸石头过河。MSRA走出来的三人,都找到了自己在AI界的坐标。
卢策吾现在是上海交大的博士生导师,原本不太关注互联网新产品的他,现在时常出没在各大社交媒体、论坛上,因为年轻人在上面,他要把最好的生源留在国内。
姚颂把公司卖给赛灵思以后,给父亲买了一辆价格百万的奔驰。有天半夜11点,他父亲突然跑出去要加油,只因“明天一箱油要涨6块钱”。他突然理解了下沉市场,这也是一种“正确非共识”。
朱明杰“重操旧业”,联合同行写起了学术论文。他负责的部分是“AI在中国金融领域的进展”,美团王仲远写“无人商店”,头条李磊研究“自然语言处理”等等。这篇论文已被《Nature》子刊采用,卢策吾也是作者之一。
前段时间,朱明杰还转发了黄峥的股东信,“都是技术男改变世界,所以也吸引了技术男来用”。
“工程师就像一个厨师,我们的taste决定了世界会不会好。”朱明杰最近唯一刷完的剧是《硅谷》,他尤其记得那个结局:创业六年的小伙伴,因为遇到一个无法解决的bug,亲手毁掉80亿美金市值的公司。这个bug不是AI太渣,而是AI太强,以至于有可能毁灭世界。
“他们最后失败了,但回过头看,他们是在某个节点影响了世界的。”朱明杰说,不管工业界还是学术界,做技术的人都有一个使命感,“Go and 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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